紐約現代藝術美術館(MoMA)收藏著幾幅印象派知名的作品,其中最吸引我的不是莫內,而是秀拉(Georges-Pierre Seurat)。藝評家發現,早期秀拉的作品,可以說是融合林布蘭(Rembrandt)、庫爾貝(Gustave Courbet)、德拉克洛瓦(Eugéne Delacroix)、哥雅(Francisco José de Goya)、米勒(Jean-François Millet)、柯洛(Camille Corot)的「混合風格」。而影響他最大的林布蘭與哥雅,都是知名的光的捕捉者。
一八八○年代,秀拉在巴黎的畫室開始試作點描畫作、墜入愛河,並且進入創作的黃金期。一八八六年的時候秀拉到塞納河口的翁弗勒(Honfleur),藉此「清洗工作室的光」(washthe light of the studio)。他畫了一幅黃昏時的河畔風景,用了至少二十五種顏色的點去構成視覺效果,這幅被命名為〈黃昏〉(Evening)的作品,秀拉後來為它裝上了原木畫框,並且繼續在畫框上畫上光點。
二○○○年時我到MoMA,就站在這幅畫前面,側著頭仔細看著畫框上秀拉毫無節制的光點;十三年後,我因為參加法蘭克福書展與多倫多作家節期間的空檔再次來到紐約,恰是《浮光》這本書的初稿完成的時分,我再次站在這幅畫前面。已重新整修過的MoMA 參觀人潮洶湧,我卻能感受到夜色緩緩籠罩之前的餘光。
秀拉原本的才能,至多是林布蘭的追隨者。但他正好遇上了色彩學啟蒙的年代,化學家雪佛勒(Michel Eugéne Chevreul) 等人為研究地毯染色而鑽研色彩學,最終發表一系列分析光的理論,闡述了「色彩光輪(Color Wheel)」的「分光法(Divisionalism)」。無色的光,終於被發現裡頭含有紅、橙、黃、綠、藍、紫等色彩。
除了前行藝術家的光,愛情與科學家雪佛勒的光也啟發了秀拉,他在一八三九年所寫的《色彩調和與對比的原理》一書中談到「任何單獨的顏色都被其補色的光暈所影響」,讓秀拉想到獨立的色點也會在觀看者觀看時達到類似的,色彩將融未融之際的效果,那是夜色形成前的一瞬。對秀拉而言,那些光點本該漫溢如流水、如氣息,因此無法被框限在畫作的「窗」內。
秀拉是個早夭的天才,一八九一年他就患病而死去,彼時才三十一歲。雖然黑夜已經要來了,但愛情的出現與科學技術上的發現,讓他死前的這段時間點燃創作之火,成功地留住了那段時間的光。
我想寫一本為這二十年來結識攝影、思考攝影的書,但我不知道怎麼寫。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摸索自己體內那股抽象之火,沒有那個,我無法接受自己的文字成為一本書。我沒辦法再寫一本《蝶道》,一本《家離水邊那麼近》,那些概念我已實踐過、拓荒過,我恥於重複、重述。而雖然接觸攝影至今已經二十四年,但我深知自己是一個不及格的攝影者,所以一直也無法接受自己做一本放上自己拍的照片,寫些描述拍照經過感性散文的書。
一直到寫作《複眼人》的時候,我在圖書館同時讀了一些攝影家的攝影集,並且開始閱讀攝影史。在《複眼人》印出的那天晚上,我因為一個包圍環保署的跨夜行動,重新感受到街頭的故事性。我於是開始長時間步行西門町與萬華街頭拍照,一晃眼兩年過去了。這兩年多除去白天,我至少有超過三十個整夜在街頭露宿或者步行的經驗,我因此看到了一個屬於這個城市,或我自己的暗面的世界。
我曾跟著一位挑著扁擔,兩頭裝滿保麗龍箱與塑膠箱的中年人後頭,兩個小時後他第一次被叫喚停下,我才知道他是從遠方挑魚來賣的漁販。在黑夜最深的時分,運送豬肉的商販將豬隻屍體,從小發財車中一具一具揹下來,我知道他扛著一個我看不見的家庭生計。在最後一家商店拉下鐵門的時分,一對回收紙箱的夫妻準時踩著三輪車出現。而夏夜的天橋上,才跟我聊完天的遊民隨即躺下,面對不見星空的台北黑夜進入睡眠。另一個日子的下午,我發現整個公園的遊民都拿出他們唯一的家當排隊(最多的是垃圾桶撿來的廉價雨傘)。我跟著一起排隊,直到發現那是某個宗教團體來發晚餐便當。過了一陣子這個現象消失,我聽說是居民反應遊民吃完便當總是亂丟,因而請市議員去施壓送便當的團體不得再送。一個月後,我在凌晨兩點發現遊民主動排起隊來,領取改成深夜發送的便當。一個一個面無生氣、衣衫襤褸的遊民熬夜排著長長的隊,我無法舉起相機將那樣的景色拍下來。
但我確實重新讓相機不只朝向蝴蝶、山林、溪流與海洋了,我拍那些壞掉的鐵門、路上走動的陌生人或街頭的小販,藉以呼應的是約翰‧ 伯格、馬克思或契訶夫;藉以呼應的是百無聊賴的人生、罹患疾病的世界和無法理解的存在於心的某處的痛苦。於是,寫作這本書的最初之火微小而明確地被
目錄:
自序:當我偶然從窗戶瞥見
第一章 光與相機所捕捉的
Hunting Wild Life with Camera and Flashlight
正片 他們終其一生在發現光與相機所能捕捉的野地與野性,他們終其一生都在追獵光的標本。而他們面對自身的照片時,將會追憶、重溫那個曾經親臨的現場,然後才會發現,自己才是光與相機所捕捉的。
負片 站在那樣的照片面前,影子突然和我們身體脫離,它痛苦地蹲了下來,或者發出沒有人看得見的微笑,抑或是掉下比空氣還輕的眼淚,影子記得的事永遠比影子的主人還要多。
第三章 對場所的回應
In Response to Place
正片 我常看著這些自然攝影家所帶給我們的,那些已逝的場所的畫面,想像有一天我總要走到那個風景去。事實上我們正站在那些照片風景的,更巨大的風景裡。
負片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離虛妄的回憶如此接近,離虛妄的本身如此接近。而是那虛妄的日夢,讓我得以堅強地活在那個童年場所已然灰飛煙滅的時空裡。
第四章 美麗世
The World Is Beautiful
正片 他活了將近一個世紀,以動物學家、醫學家、東方藝術家、語言專家等多重身分被懷念。但最重要的是,他是上個世紀最重要也最動人的紀實攝影家之一,而毫無疑問地,他是最優秀的顯微攝影家。他是羅曼‧維希尼克。沒有他,我們會遲些發現世界的毫末,其實是大千。
負片 也許拒絕進入的是我。我偶爾會試著回想,那天「陳金龍木偶劇團」,演的是什麼戲碼?卻連一點點細節都想不起來。那已經變成一把被釣起來的鬼頭刀,偶爾還會生猛地跳個幾下,迷人的色彩卻已然褪去。
第五章 我將是你的鏡子
I Will Be Your Mirror
正片 不論人類文明走得多遠,我們的身上都帶著演化的基因。只是「人類只是一群生物」這樣的觀點終究太傷人類的心,一面鏡子擺在我們眼前,我們卻不滿意自己的長相。
負片 我變得信任我的眼睛、我的態度、我的情緒不會引發他們的敵意,拍不拍照已無所謂。這麼一想的時候,反而有些畫面因此在不冒犯他人的情況下,走到我的鏡頭前面來。
第六章 論美
On Beauty
正片 美有時候靠近「善」一點,有時候靠近「真」一點,有時候它們彼此推開,有時又像是扶住彼此的一面牆,得互相倚靠才不會坍塌,得互相溫暖才不會碎成塵埃。沒有人能真正釐清它們的關係,就像沒有人能夠到達地心,或情人的心底。
負片 或許我的照片仍稱不上是作品,但它總能讓我找回被現實磨損的感情衝動,那些場所、生物、風景與時光的一瞬,就像戴維斯的小號定義了什麼叫做藍調,它們對我定義了什麼是美。